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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家专访丨田原:文学是桥梁,而非目的

2020-04-23 22:36

从小有着文学梦的田原,1985年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的他出国深造。对文学抱有使命感的他,与谷川俊太郎成为了忘年交,成为中日文学界的一段佳话。他笔耕不辍,同时身为翻译,引荐中日的文学作品,他说:“推进中日文学的交流,这就是我的责任与使命。”

田原。宫池 摄

田原,旅日诗人、日本文学博士、翻译家。1965年生于河南漯河,90年代初赴日留学,现为日本城西国际大学教授。出版有汉语、日语诗集《田原诗选》《梦蛇》《石头的记忆》10余册。先后在中国大陆、台湾地区、日本和美国获得过华文、日文诗歌奖。主编有日文版《谷川俊太郎诗选集》(五卷),在国内、新加坡、香港等地译出版有《谷川俊太郎诗选》(20册)《异邦人——辻井乔诗选》《让我们继续沉默的旅行——高桥睦郎诗选》《金子美铃全集》《松尾芭蕉俳句选》《恋爱是一件小题大做的事》《人间失格》等。出版有日语文论集《谷川俊太郎论》(岩波书店)等。作品先后被翻译成英、德、西班牙、法、意、土耳其、阿拉伯、芬兰、葡萄牙语等十多种语言,出版有英语、韩语、蒙古语版诗选集。

开往文学的列车

在河南中原地区长大的田原,对地平线之外的世界,无不好奇。初升高二的他,跟随同班同学,在学期的某个周末,搭上了那列出游的列车。“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那时候的田原还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轨迹已经被那趟绿皮火车所改变。殊不知蝴蝶效应已经开始了。

“火车开了40多分钟吧,一段曼妙的旅程。回想起来,那段时光如黄金般宝贵。”那是一个天气较好的某个月圆的周末,田原与同学一行下了火车就直奔山丘去了,严格意义讲,那时候所见到的还不算山,与电视放映的巍峨山川有着质的区别,“其实一个几百米高的丘林,我们一口气跑了上去,但还是体验到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那种震撼,随着晚霞落幕,明月当空,我内心的激动无以言表。”回到寝室的田原,就着月光,提笔写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首诗歌。但他认为,当时写的算是分行类的不成熟的诗歌作品,而是他投向文学世界的那把钥匙。

“我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对他者的关爱和对世界的感受力。这里的‘他者’是广义上的,也许是具体的人和大地星空,也许是一条河一棵树一座城市一个乡村等等,当然甚至也是一个事件一个死者和具有抽象意义的历史、时代、时间、生活、精神和灵魂等。”同年11月中下旬,河南下了一场雪,田原即兴写下了他的第一首诗歌处女作,《致第一场雪》,这首诗歌被漯河当地的报纸登载发表。来自老师的赞许与肯定,使田原在文学创作上更自信了。

1985年的高考,田原顺利考上了大学,并在大二期间开始疯狂的写作和阅读。“我那时候开始集中写诗歌作品了,可都是不成熟的。”田原也没有跳脱创作的“着魔”阶段,每天疯狂的写作,随着语言在大量的辞海中抽丝剥茧,才略入了诗歌之门。80年代上大学的田原,谈到当时的朦胧诗派的影响,“朦胧诗对我的影响是很大的,我们这一代人,谁要说他完全没有受朦胧诗的影响,他绝对是撒谎的。除非那个人活在真空里!”田原坦言,朦胧诗的横空出世,成为了中国现代诗的集体记忆,朦胧诗缔造了一个新的诗学传统,它率先为中国现代诗在西方与亚洲国家赢得了掌声。

年华不虚度,泡在朦胧诗里的田原,度过了4年本科时光,期间创作与发表诗歌作品不在少数,加之大学毕业,他一时成了单位抢手的香饽饽。就当众人都认为他要去到电视台、报社等相关单位时,田原毅然决然地放弃了“好前途”,选择去国外留学。

田原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家庭氛围很好,“小时候我家里是有繁体字的鲁迅的著作的,比如《阿Q正传》《狂人日记》,父亲总给我读鲁迅的文章,但那时候我太小了,听得一知半解,虽然我当时还完全不懂鲁迅,但父亲留下的语文课本以及文学读物,给家里营造了一个阅读的氛围。环境真的很重要,如果家里以前没有这样的环境,可能,我会更感兴趣别的。”


第二次乘坐绿皮火车

1991年5月16日,田原大学毕业,从开封坐1天多的绿皮火车经转上海到日本的飞机。背井离乡的田原,初到日本,对祖国的思念之情尤为浓烈。在异国的他,一边先学习预科,一边在制表配件厂勤工俭学。浓烈的乡愁从未消耗殆尽。他每天要给家里通几分钟电话,电话费成为田原的头号开销之一,“我几乎每天都打电话回家,我不知道买了多少钱的电话卡,大部分钱花在了打电话上。我太思念他们了。”

身在异国,对母语怀念的他,很快将背包里的中文小说看完了,之后陷入了一阵非常焦虑的时光,“我当时还不完全懂日语,也不能看日语书,那个阶段,每一天我感觉都是真空的。中文图书带去的都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了,诗歌也一首也写不出来,这个使我陷入了巨大的焦虑。”异国的经纬,环境的不适对青年时代的田原造成了不小的困惑,他尝试用10个月的突围,完成了到日本求学之后的第一首诗《夏祭——献给川端康成》:


夏祭

——献给川端康成


这是夏天,我为你燃着

炉子。东亚

你被水围困的家乡

一位中国青年诗人的双手

寒冷得颤抖


我拍马过海,东渡

为一首诗,一张消瘦的面容

为一条海,一双忧郁的眼睛

我真真渡水而来啊!


面对夏天和炉子

我看见跳动的火焰里

你全身长满鱼鳞般的雪片

皑皑飘至我的眼前


我因此又不寒而颤

夏天之外,太阳之上

冰封的雪国里

是谁步履沉重地走过


面对雪国,在你写满汉字的

国土上,我阅读了

你寒冷的一生

仰视和聆听,你仍如以往

踽踽独行,伊豆的舞女

为你翩翩,她们樱花一样

飘向你。外面的树木

为你舞蹈,一千座寺院的

钟声为你鸣响


而你本是一块沉默的石头

冰冷而又炽热

后来渐渐出现了裂痕

这便是你的川端之源

在你源头和你流经的地方

在你熟谙中国的全部里

康成!我只带来了中国诗

五千年真实的声音!


这也使我常常缅怀,坐骑的马

嘶鸣着奔回了彼岸。想起

它们嘚嘚嘚地又飞奔而来

将我从梦中踏醒的激动


或许我还年轻,我不知道

有马的国度里,马匹们为何愤怒地

四处私奔。无马的国度里

你这匹瘦小的悍马

又为何早早驰骋天国

康成!康成!!康成!!!


一边文学创作,一边在日本语言学校学习预科,期间勤工俭学,到制表配件的厂商做工,每月能收入2000美元,打工的钱便作为他的生活开销了。勤奋的田原半工半读的形式将近两年多的时间,之后他考上了日本的国立大阪大学。“除了当精工制表厂的检验玻璃的工人之外,后来研究生期间,一位蒙古族的同学因为完不成论文,但他的工作辞不掉,必须让我帮忙顶替打工,我去到了类似现在的烤串店里当服务员。那时候打工我就可以用日语和人交流了,这种环境让我的日语功底又增进不少。我这样当了服务员大概一年多吧,我很顺利地考上了博士,大阪艺术大学聘请我给他们的学生讲授中国当代诗歌的课程,并且博士期间,每个月我得到的奖学金有2600美元,两份工作合起来,完全能够应付生活了。索性,我就辞职,专注于写作。”

友好的日本人

毕业后考博士期间,日本的老师和同学对田原都非常和善,在天理大学学日语时,田原就出了人生中的第一本诗集,当时田原的文学老师植谷元教授,对田原的学业及个人发展很是上心,植谷元教授为田原出版的新诗集特地开了一个出版纪念会,纪念会上他认识了一个研究莎士比亚的教授小林孝信。小林孝信认为田原的诗歌创作蛮有意思,当场邀请田原到他的课堂上给他的学生讲学。盛情难却,田原怀着忐忑的心,去到了小林孝信的课堂。“ 当时我的日语还没学得很到位。去课堂讲授诗歌,我很慌。”田原这么回忆道。

小林孝信将田原的诗歌作品与谷川俊太郎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并列打印到一张A3的纸上,供同学们传阅。那时候田原的日语不太好,上台与同学分享经验的他非常紧张,完全顾不上那张A3纸上的日语诗歌是什么了。而回到寝室后,他捧起了日汉词典,简单尝试翻译了一首上面的作品。

“我当时翻译了一首作品,很短。当时我惊呆了,觉得那些A3纸上的日语诗歌特别惊艳!趁兴,我一口气连续翻译了6、7首。次日,我便带着翻译的作品,敲了小林孝信的门。我说,这个日本诗人,写得还不错,蛮有意思。”

“你说什么呢!谷川俊太郎是我们日本最好的诗人。你不知道吗?”小林孝信的质问让田原脑子一下空白了,小林孝信为当时的田原的无从知晓感到惋惜,这么好的诗人田原都不知道,“这里有一本诗歌年鉴,上面有诗人的通讯地址,你拿去翻一翻谷川俊太郎的地址,寄一本你的诗集给谷川俊太郎吧,他的英文很好,看得懂你的诗。”田原按照书册上的地址,给谷川俊太郎写了一封简短的信,并附上了诗歌。这本是落花无意,流水自该无情的事,偏不巧,剧本被改了。

“你好,我是谷川俊太郎”

那是一张非常可爱的卡片,卡片上写着,“谢谢,诗集收到,我们什么时候见面?——谷川俊太郎”田原沉浸在谷川俊太郎的回信的惊讶中,次日,他又收到了谷川俊太郎寄给他的五本个人诗集。“那个时候,我才20多岁,谷川俊太郎50多岁,而他已经是日本家喻户晓的诗人了,他就像一个天上发光的星体,闪耀又不可攀。”

交往的天秤最初不一定是平等的。田原因为对方是一位大诗人而变得战战兢兢,当时的顾虑很多,生怕说错话把谷川俊太郎得罪了,说的每一句都句斟字酌,整个状态都比较紧绷的。“可当时谷川俊太郎的状态是什么样呢?他身轻如燕,他完全不摆谱,没有任何大师的架子,就跟一个平常的普通大叔一样,他的眼睛很小,但眼珠子一转就要开始妙语连珠了。我和他交往了几十年,谷川俊太郎认识很多大作家、诗人、批评家、语言学家等,他与各方对话,他从来没拿过任何资料,对答如流,他就是一个天才。包括公共场合的演讲,他从不拟稿件,谷川俊太郎就像一个宝藏爷爷,满腹经纶,脱口而出。”

1996年的8月份,田原硕士一年级,在日本开了一个世界诗人大会,当时谷川俊太郎作为世界诗人大会的重要嘉宾,但他在台上读了3首诗歌就离开了。当时牛汉与中国诗人代表团来到日本参会,田原作为牛汉的翻译,被请去了世界诗人大会工作组工作。

那次世界诗人大会是谷川俊太郎、牛汉、田原的第一次见面。田原提议,谷川俊太郎与牛汉两位大诗人来一场对话,他和他的同学当现场翻译。这为之后和谷川俊太郎的交往奠下了基石。

随着交往越来越多,越来越深入,个性、审美的极为相似,且对诗歌的专注,田原成为了谷川俊太郎的往年交,成了谷川俊太郎的诗歌的汉语翻译者。“除了恋人之外,我是和他交往最深的,最了解他的人了,他善良、热爱女性、对世界充满好奇、偏爱独处。”田原认为谷川俊太郎是一位具有宇宙想象的诗人,他并没有将自己局限于日常的拉杂事物之中,诗歌的视角是开阔的,没有时代的局限性,并且诗歌与政治保持着微妙的距离。

谷川俊太郎的个性独特,是热门的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之一,但他公开拒绝诺贝尔文学奖。另类的谷川俊太郎,在爱中始终有点疯狂,在疯狂中又带有一点理性。作为汉语译者,田原曾问,按照“金钱、权利、音乐、女性、诗歌”在心目中的地位从高到低如何排位,谷川俊太郎回答,第一个肯定是女性,第二个是音乐,第三个是诗歌。“谷川俊太郎又说,其实他心里第一第二都是女性的位置,他是女权主义的维护者。谷川俊太郎曾在他的文中提过,他支持女性来主导这个世界,并且认为,从古到今都是男性主导社会,谷川俊太郎认为男性主导的时间太长了,应该让位了。可是谷川俊太郎又觉得,即便是女性来主导这个社会,主导这个世界,人类也不会改变其丑陋的一面。”谷川俊太郎至今写了两百余首爱情诗歌,都很惊艳。

情诗源于爱,谷川俊太郎的爱情也颇为丰富,他离过三次婚。田原曾经和谷川俊太郎聊天,问他离婚多次,是否是因自己是诗人,谷川俊太郎给了他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田原你问的问题非常好,我要反省我自己。我不能否认我的诗人身份,女性对我来说是最可怕的对手,无论男女,每一个人都是从女性的身体里诞生的。可能正是因为我对女性的爱,才导致我离婚了吧。离婚对于我和她并不是负面的,因为在一起很痛苦,我是很重视女性,和我在一起生活很痛苦了,那就分开吧。分开了不就很快乐了吗?”

他是一座桥梁

田原用双语写作,刚开始用日语写作成为了他的磨难,无不是为一种冒险。经过常年的双语写作的打磨,如今的田原已经炉火纯青,他曾在第二本日语诗集《石头的记忆》后记里写过这样一段话:

“至今,在用日语写作时,一部分词汇对于我仍具有一种挑战,使我不得不如履薄冰地彳亍向意义的彼岸。但恰恰正是这种挑战和刺激,在不断地激发着我持续用日语写作的欲望和驾驭日语的好奇心。

越过母语,背叛观念。

进入日语,挑战语感。

汉语硬中有软、抽象、具体、含蓄、直接、孤立……

日语柔中有刚、暧昧、弹性、开放、婉约、胶着……

对于我,日语里的平假名是被肢解的汉字,片假名是干柴棍儿,汉字有时像陷阱。

在两种语言之间,我想变成一条小河,自由地来回流淌;或者化作一艘小船,在汉语和日语之间漂荡。

如果把母语比喻成一棵树,日语就是嫁接在这棵树上的枝,它同样长叶开花和结果。

母语是命中注定的妻子,日语是我有缘结识的情人。二者都是一种宿命。

对于诗人,语言永远是一堵在默默长高的墙,它看不见摸不着,考验着诗人跨越的本领。”

在双语写作的几十年里,田原依然致力于日语诗歌的翻译。田原发现国内的文学环境并没有较为正确的对日本当代诗人的理解,大部分国人对日本文学现场的视域不够,理解较为片面,其形成的理念及判断存在着致命的缺陷。在田原翻译谷川俊太郎之前,几乎没有一位真正的当代日本诗人进入中国诗人的视野,田原自觉这种空白带来的文学上的鸿沟,他翻译日本当代诗歌,将作品引入中国。田原成为了中日文学之间的一座桥梁。

2009年5月四川汶川大地震之后,田原与日本诗人谷川俊太郎、思潮社社长小田久郎和北京诗人骆英等共同发起募捐活动,将募捐和征稿启示刊登在日本6月号的《现代诗手帖》上,呼唤日本的文化界给予关注。“募捐启示在《现代诗手帖》发出后,万没想到日本社会和诗歌界一呼百应,大家纷纷往我们的账户汇款并给编辑部寄来肺腑感言。这种超越民族界限的公德心让我深受感动和启发。行笔至此,我突然想起美国诗人雷克斯罗思(Kenneth Rexroth,1905—1982)说的一句话:关注普通人的命运和处境是我‘唯一可能持久的宗教’。”


中日文化活动“大使”

田原不遗余力地翻译日本文学作品的同时,还将中国的文学带到了日本,2004年起,田原开始在日本主持策划《火锅子》杂志,为日本文学界介绍了包括莫言、韩少功、残雪、李锐、贾平凹、阎连科、北岛、王安忆、张承志、周大新、铁凝、于坚、西川、张炜、苏童、李洱、韩东、海子、徐坤、石舒清、迟子建、麦家、张悦然、朱文颖、盛可以、春树等在内的几十位作家和诗人。

“我曾把阎连科的作品推荐到日本书商,后来那位日本的书商将阎连科的作品引进了。据我所知,阎连科的书在日本卖得很不错,就纯文学而言,阎连科的作品有的在日本已经卖了3、4版了。如果从翻译作品数目来算,在日本,被翻译最多的中国作家,第一就是鲁迅,第二就是阎连科。”

田原像是一头骆驼,背着文学来回于中国与日本之间。眼下54岁的田原还对世界保持着热爱和初心,快乐也很简单,每天能够阅读和翻译、写作,“2019年,我出版了8本书,这工作量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时间真的很紧张。其实从到日本留学到现在工作,我几乎没有玩过,没有休过假期,全身心一直围绕文学这个志业在耕耘。”田原表示,除了创作与翻译之外,他还有心去热爱广袤的宇宙、去相信人的谎言,这也是幸福的事情。

[来源: 海口网] [作者:宫池] [编辑:云梦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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